溫州市委常委、鹿城區委書記楊湘洪“出國不歸”事件，引起輿論一片嘩然。關于“不歸”的真正原因，因為官方一直保持沉默，媒體報道和網上發言令人“眼花繚亂”。

　　楊湘洪還會回來嗎？楊湘洪是貪官嗎？表面的平靜，背后卻是各方力量的角逐。

　　針對越來越多的貪官外逃，最高檢察院探索了一種勸返的新模式，并初見成效。北京市公安局網監處原處長于兵，就是最高檢從南非“勸返”回國接受調查的“外逃貪官”。

　　《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 宋 偉

　　“楊湘洪出國前，我給他打電話，他對我說：秀平呀，我出國了，你反映的問題我回來再說，現在沒時間。”10月29日，一見面，風風火火的陳秀平就對記者說，“我估計楊書記該回國了，就打電話給他，但一直打不通，后來許多人說他滯留法國不回來了。”

　　楊湘洪是浙江溫州市委常委，兼任溫州市下屬的鹿城區委書記，因為帶領考察團到法國考察未歸，成為媒體關注度很高的新聞人物。而陳秀平則是楊湘洪轄區內楊府山涂村委會委員，兼任婦女主任，是個隔三差五就給楊湘洪打電話的人。“現在打不通了，我還盼著他回來給我解決問題呢！如果他不回來了，作為書記承諾的事情，可能就會泡湯。換個新官，就不認舊賬了。”

　　9月19日,楊湘洪帶領鹿城區經貿考察團離境出訪歐洲,規定考察期12天。在將要回國前夕,他離團去法國看望女兒。去后他給溫州市一位領導打電話,稱自己腰椎間盤突出老病復發,不能走動,要在法國住院治療,同時表示辭職。爾后，他向溫州市委遞交了辭職報告。溫州坊間傳言說，9月下旬，浙江省紀委曾向楊湘洪問過話。3天后，楊湘洪便帶團出國了。

　　10月22日，溫州市委派出的人員已離境前往法國責成出國考察未歸的楊湘洪立即回國。據當地一名官員介紹，3名工作組成員抵達巴黎后，沒能見到楊湘洪。此外，楊湘洪可能會借道法國前往非洲法語國家加蓬。

　　說起與楊湘洪的“交往”，陳秀平感慨地說，酸甜苦辣都有。“楊湘洪當區委書記后不久，我就去他辦公室找他。我舉報街道和村干部腐敗，竟被法院以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判刑一年，坐了一年牢。我是找他喊冤的。他非常同情我，說我是正義的。”

　　因為地理位置比較特殊，楊府山涂村“就是溫州的一個縮影”。全村8000多人，其中4000多人在國外打工，有1000多人已經改變了國籍，是有名的僑鄉。著名的甌江環繞整個村莊，溫州古稱甌，而甌江屬于山溪型河流，落差大，達1080米，河道窄的地方也有200多米，寬的地方達400米。河流轉折在崇山峻嶺之中，水急灘多，松濤起伏，有“華東漓江”之稱。涂村“境內”有三家五星級酒店，從香格里拉大酒店客房推開窗子，甌江盡收眼底。占地58萬平方米的國際會展中心與香格里拉僅有幾步之遙。

　　記者在鹿城區政府一份文件上看到：“鑒于楊府山涂村歷史遺留問題多、村情復雜，區委楊湘洪書記親自聯系涂村。”

　　“他對我的態度比較好。有一次打電話，他對我說，一般人打電話，我不接的，你例外。”陳秀平分析說，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我沒有為自己謀利益，我是正義的，他也多次說，老百姓的利益一定要保護；二是，我多次到北京反映問題，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吳邦國作了批示。“也許還有一個原因，我女兒也在法國，與楊湘洪的女兒楊林丹是好朋友。2006年的時候，楊林丹回國，受我女兒委托，她給我捎了一些錢回來。”

　　在楊湘洪的直接過問下，今年3月17日，鹿城區法院再審，宣判陳秀平無罪。“當時，楊湘洪召集公檢法，專門因為我的事情開會。此前，檢察院對我已經作出不起訴處理，我不服，要求法院宣判我無罪。楊湘洪認為我說得有理，他在會議上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對我說：這個平反要解決，如果在溫州平反不了，我陪你一起去省里。”

　　陳秀平沒有急于申請國家賠償。“我們村建了58套別墅，有的賣了，有的送人了，還有的是半賣半送，我要求楊湘洪查處。”陳秀平認為，自己雖然平反了，但反映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楊湘洪對我說，別墅的問題，查起來麻煩，因為住進去的都是領導，不好查。

　　圈地財政

　　在陳秀平的舉報中，溫州土地市場的混亂是一項重要內容。以涂村為例，全村7000多畝土地幾乎都建造了高樓大廈。“但有手續的很少，違法征用非常嚴重。土地不明不白就沒有了，由于村務不公開，老百姓也不知情。”陳秀平說，“一談起土地問題，楊湘洪就不讓我說話，他也承認土地問題很嚴重，但他對我說，我讓開發商再征地時多給點錢。”

　　“楊湘洪雖是組織部出來的干部，但很有經濟頭腦，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溫州一位官員對記者說。

　　這位官員分析說，鹿城區雖是溫州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但財政收入在溫州來說，并不高。2004年楊湘洪到任時，全區財政總收入僅為17億元。“但他的眼光很‘毒’，看問題很準，上任不久，他就打起土地生財的主意，搞起了圈地運動。”

　　知情人舉例說，按照楊湘洪的指示，區政府圈地800多畝，征地時每畝僅支付農民補償款10萬元。而招拍掛后，土地賣到2050萬元每畝，僅此一項，就穩賺160多億元。

　　讓楊湘洪不高興的是，陳秀平竟然舉報香格里拉和另一家五星級酒店“非法占地”，就連溫州十大標志性建筑之一的溫州國際會展中心也在陳秀平的舉報范圍內。“在溫州市土地局給我們村的規劃圖上，明明標注香格里拉大酒店占地性質是集體土地。”陳秀平帶記者看到了懸掛在涂村辦公室墻上的規劃圖，從圖例看，香格里拉占用的這塊土地屬于集體性質。

　　記者到香格里拉大酒店采訪，酒店負責外聯的林彬小姐告訴記者，土地手續完備。記者看到了土地使用證復印件，占地面積31565平方米，性質是國有土地使用權轉讓。

　　“占地869畝的國際會展中心，只征用了涂村幾十畝土地，其他都是借用的。”陳秀平說。

　　針對陳秀平的說法，記者到國際會展中心采訪，中心負責人告訴記者：“會展中心是國有企業，政府已經投入了一個多億，土地也是劃撥的。土地證、產權證都用作抵押貸款了。”

　　“香格里拉、國際會展中心，這些地方的土地，一直是涂村的，先前也都是我們交納農業稅。”陳秀平認為，政府為了圈地和招商引資，不經村民同意，就直接把集體土地以國有名義“出售”。

　　記者到溫州市土地局采訪，被工作人員婉拒。

　　拆遷“絕招”

　　楊湘洪出國前，還有一位女性打電話給他“要求解決問題”，這位“父母官”也同樣答應“回國后解決”。她叫杜銀香，涂村村民。

　　“我是大家選出來的代表，為了圈地，政府在沒有拆遷許可證的情況下，違法把我們的房子拆除了。”杜銀香非常氣憤地說，“楊湘洪出國前，在他辦公室里，他對我說，回來后，徹底解決我們的問題。現在他不回來，我們的問題也擱淺了。”

　　杜銀香家的房屋坐落在溫州市巨江東南路20號，因為拆遷，經歷了兩任區委書記。這個地塊是一塊肥肉，楊湘洪沒來鹿城區任職前，這個地方就開始拆遷了。但因為有杜銀香等“釘子戶”存在，拆遷一直未能成功。楊湘洪到任后，拆遷工作既要“大刀闊斧，又要講究策略和技巧”，創造了一項絕無僅有的“拆遷絕招”。

　　杜銀香介紹說，他們家附近那塊地被溫州市中心區開發有限公司看中，要開發房地產。先是溫州市房產管理局作出行政裁決，要求他們限期搬遷。之后，溫州市房產管理局向鹿城區法院提出申請，要求法院強制執行。法院的執行通知書說，限當事人3天內搬遷，逾期不履行，法院將依法予以強制執行。蹊蹺的是，3天后，法院不僅沒有強制執行，反而下發裁定書，終止執行。

　　“法院之所以不敢強制執行，是因為拆遷本身是違法的。”杜銀香說，“第一，這塊地沒有列入規劃；第二，政府沒有辦理征用手續，到今天為止，這塊地還是集體性質。而根據規定，拆遷涉及集體土地的，必須先辦理征用手續。”10月29日，記者到溫州市土地局地籍檔案室查詢發現，這塊土地仍然是集體性質。

　　法院退出拆遷后，開發商的利益受損，政府的工作陷入被動。這時，楊湘洪走馬上任區委書記，在一次內部會議上，新任書記提出了開動腦筋加大拆遷力度的想法。為了落實“一把手”的指示，區里成立了城市中心區開發建設指揮部，配備了敢于創新的干部。溫州市中心區開發有限公司和江濱房地產建設開發公司總經理周和進，被吸收到指揮部工作，兼任指揮部工程管理處副處長。

　　“一天夜里，指揮部派人偷偷將我家的房子破壞，但不拆除掉。”說起這事，杜銀香就來氣，“然后，指揮部就向溫州市房屋安全鑒定所申請鑒定，要求確認為危房。”

　　溫州市房屋安全鑒定所的“危房通知書”說：這個房屋已屬“D級危房”，立即停止使用。房管局根據這個鑒定，專門給杜銀香下發了一份文件，標題是《關于責令張建國(杜銀香老公)限期拆除危房的決定》，責令將房屋整體拆除。“這是一個陰謀。”杜銀香說，“強制拆遷不合法，指揮部就先將房屋破壞成危房，然后鑒定，讓你拆除。”

　　杜銀香自然不服，就向浙江省建設廳提出行政復議。建設廳的復議決定書說：“溫州市房產局在杜銀香未作出妥善處理的情況下，為了公共利益，作出限期拆除危房的行政決定，其目的是正當的。根據建設部規定，溫州市房屋安全鑒定所進行危房鑒定，應當由杜銀香提起，因此，鑒定結論在程序上有瑕疵。但該瑕疵不影響鑒定結論的客觀性。”

　　行政復議輸了，就到法院打行政官司。一審在鹿城區法院，二審是溫州中院，官司自然是打不贏。終審法院認為，鑒定結論存在程序瑕疵，但指揮部是出于社會公共利益。至于危房是否曾遭指揮部故意破壞，不屬于本案審理范圍。

　　通過這種方式，順利完成了拆遷工作。“現在，我們居住的地方，變成了高樓大廈，但土地還是我們集體的，買房子的人也辦不了房產證。”杜銀香知道問題的根源在楊湘洪，就向各級領導舉報。楊湘洪知道后，提出妥善解決問題。“沒想到他跑了。”

　　楊湘洪是否涉嫌犯罪？

　　“我認為，楊湘洪肯定是個大貪官。”杜銀香分析說，“楊湘洪主政這幾年，房地產業如日中天，鹿城區更是大興土木。他為什么這樣護著開發商？明眼人一看便知。”

　　周和進是楊湘洪“非常信任”的一個開發商，此前有媒體報道說，周因半公開的性丑聞遭到黨紀處分。紀委本來是想調查他的經濟問題，結果卻在他的手提電腦中發現了艷照。在電腦中的性愛照片均開放大膽，令人咋舌。周最后承認，他曾有14名情人，這些人，有他的下屬，有電視臺的，還有同僚的妻子。令人奇怪的是，周和進雖因性丑聞遭處分，但最終被紀委認定的受賄金額并未達到內部掌控的3萬元犯罪起點，最終而免予刑事處分。

　　“楊湘洪是否涉嫌腐敗犯罪，目前看只有他回來后才能認定。”一位紀委系統人士分析說，“因為受賄是一對一，即使行賄人檢舉揭發楊湘洪有受賄行為，但由于無法獲取楊湘洪本人的供述，也不好認定。”

　　這位紀委人士舉例說，原溫州市副市長楊秀珠外逃，有媒體報道她涉案金額上億元，但有關機關目前只能認定200余萬元。原河南省漯河市委書記程三昌，外逃后，許多媒體報道說，他涉案金額也有一億多元，但最高檢察院只認定了126萬元。“受賄與貪污不同，貪污可以留下言辭證據之外的其他證據，而受賄犯罪的直接證據，只能是言辭。譬如，中國銀行廣東開平支行原行長余振東，雖然人跑了，但因是貪污，所以我們可以準確地說他涉案金額是多少。”

　　楊湘洪事件公開后，溫州市曾派出3人到法國“勸返”，但無功而返，因為“連楊湘洪的影子都沒見到”。奇怪的是，楊湘洪在法國的一位朋友告訴一些媒體說：“楊湘洪最近要回國”。記者在溫州采訪了解到，楊湘洪已經繞道法國去了非洲。“說楊湘洪要回國，是放煙幕彈。因為中國與法國已經簽署了引渡條約，如果楊湘洪不接受勸返，中方可以通過法國，強制遣返使其回到國內。根據有關國際公約和各國的移民法規定，超期不歸屬于非法滯留者。由于他們不具有停留國的合法身份，因此在處理上視為非法移民和偷渡者。根據‘哪里來再回到哪里去’的國際法原則，各國可以將其拘捕后，遣返或送回他所屬的國家。”

　　“加蓬共和國外交部某華裔高官的父親和楊湘洪是親戚。楊湘洪可能跑到那里去了。”溫州一位官員說，“去年，這位高官來溫州，楊湘洪全程陪同好幾天。”

　　“貪官外逃非洲是一種新的現象。”最高檢察院一位檢察官告訴記者說，“早期，許多貪官外逃，一般選擇美國、加拿大等西方發達國家，現在形勢發生了變化。在一些發達國家，中國有成百上千萬的人申請投資移民，而每年的審批只不過在10%左右，要辦妥手續還需等幾年時間。而在非洲，投資只需幾百萬人民幣就可移居，手續費用只需幾萬元。另外，幾十年來，中國十分重視與非洲國家發展經濟和貿易，為支持非洲國家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提供不附加任何政治條件的各類援助，受到非洲國家的普遍歡迎。”

　　10月29日，記者來到溫州市委宣傳部，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目前，溫州官方對楊湘洪不作任何說明。“對媒體的報道，也暫不澄清。”

　　最高檢“勸返”外逃貪官

　　“今年以來，最高檢察院已經勸返外逃貪官7人。”最高檢一位人士告訴記者，“為什么采用勸返的方式？因為，面對越來越多的外逃貪官，通過引渡、遣返等方式，不僅時間漫長，而且成功率也不高，正義往往得不到實現。”

　　這位人士舉例說，與中國簽署引渡條約的國家還不多，有司法協助關系的國家和地區也屈指可數。即使有引渡條約和司法協助協議，引渡和遣返也會受到許多限制。譬如，雙重歸罪原則，死刑不引渡(遣返)原則，本國公民不引渡(遣返)原則，等等。余振東之所以能從美國遣返回國，是因為他在美國也構成了犯罪，并被美國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2年。而許多外逃貪官，到國外后，并沒有繼續犯罪，追逃難度很大。

　　據記者了解，北京市公安局網監處原處長于兵，就是最高檢從南非“勸返”回國接受調查的“外逃貪官”。于兵因涉嫌受賄，于去年外逃南非；今年9月底，被勸返回國。

　　最高檢的勸返方式，一般是這樣：貪官外逃后，派出人員到國外直接與其接觸，通過做工作、談判等各種方式，并承諾一些條件，希望其回國。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再讓國內有關人員與其通話。

　　“這很需要技巧。既要掌握法律和政策，又要靈活多變，更需要有突破法律和政策界限的膽識。因為機會往往稍縱即逝。”

　　最高檢這位人士認為，云南交通廳原副廳長胡星，是勸返成功的一個典型。“其實，胡星不回來，有的受賄不好定。對楊湘洪完全可以采用勸返模式，這需要浙江省委授權，讓勸返的人員‘權力’很大才行。方式有兩種：一是如果還沒有掌握楊湘洪的犯罪事實，就從黨紀、政紀角度勸返，承諾回來后，可以繼續擔任原來職務，或者調任相應職務，僅作批評，不作處分。二是如果掌握了他的犯罪事實，就從減輕處罰角度勸返，并讓司法人員參與。但不論怎樣，派出去的人，要見到楊湘洪，并盡最大努力將楊湘洪勸返，否則，浙江和溫州都不好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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