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的中國導演是否太缺少卡梅隆、斯皮爾伯格式的童真？對于藝術創作，我們是否太缺乏想象力？

　　文/陳鵬

　　詹姆斯·卡梅隆十年磨一劍的巨片《阿凡達》已經成為世界級的文化事件了——自2009年12月底全球公映以來，這部3D立體大片所向披靡，好評如潮，但這場被中國觀眾調侃為“拆遷公司與釘子戶之間的較量”真有那么棒嗎？

　　人類毀壞了自身生存的地球還不算完，一腳踏上潘多拉星球準備攫取價值連城的地下礦藏，與當地納威土著人發生劇烈沖突，人類要把納威人趕出家園而后者寧死不屈。男主角杰克在這場轟轟烈烈的“拆遷”大戰中發揮了關鍵作用，他在人類和模仿納威人的“阿凡達”之間來回轉換，結果當然很“好萊塢”——杰克背叛人類成了納威族群的忠實一員，領導納威人贏得了這場扣人心弦的大戰。這就是《阿凡達》的基本劇情，其內容接近典型的美國西部片，是當年白人與印第安人之間戰爭的一次克隆翻版，是《與狼共舞》《西部開拓史》《最后一個莫西干人》等西部電影的“阿凡達”；族群沖突、現實利益、善惡較量、情感掙扎、愛情傳奇、戰爭場面，《阿凡達》的基因不過如此。

　　160分鐘之后，筆者沒能從《阿凡達》的宏大敘事中發現更加動人心魄的“深度”，那應當是在美國文學傳統中牢牢扎根的人性史詩，如薇拉·凱瑟的《啊，拓荒者》，庫珀的《大草原》《最后一個莫西干人》甚至福克納的巨著《我彌留之際》。當年庫珀式的西部傳奇真實表現了白人與印第安人為資源、為領地、為利益之間的交鋒對壘，其氣魄和力度為美國文學注入了強悍品格與勃勃生機。作為對文學作品依賴度最高的藝術門類之一，一部優秀電影至少應當具備經典的文學要素，可惜，迄今耗資最巨的《阿凡達》并未在這樣的意義上達標；如果說片中男主角杰克在人類與納威人之間的掙扎轉換是敘事角度的積極創新，其內涵卻遠不如《與狼共舞》那樣真切而深沉。其實，杰克的角色轉換非常有利于深層次的人性開掘，可惜卡梅隆丟掉了一次從內涵上逾越《維羅尼卡的雙重生活》這類佳作的好機會，甚至，他對人性、情感和世界的描摹也無法與沃卓斯基兄弟的《駭客帝國》、彼得·杰克遜的《金剛》比肩，遑論彼得·杰克遜難以超越的史詩巨著“魔戒三部曲”。

　　《阿凡達》過于俗套的故事，過于臉譜化的人物都使卡梅隆的這把十年之劍不僅未見寒光四射的鋒芒，反倒顯得老邁平庸，即使比起當年的《泰坦尼克號》也有差距，那終究是一部浪漫之極的愛情傳奇。《阿凡達》的科幻屬性使它很容易采取穩妥的辦法對付觀眾，觀眾也樂于一面咀嚼爆米花一面心安理得地手心出汗。

　　動用煽情和技術極力彌補故事的不足，是卡梅隆的拿手絕活，無論《深淵》《異形》《終結者》還是《真實的謊言》，卡梅隆諳熟于奇妙劇情的鋪陳轉折間帶給觀眾的情緒感染；他相比彼得·杰克遜、科波拉等大導演的強項或許就在于細節鋪陳的奇巧，在于不厭其煩的撩撥，他像一個略顯偏執的人一定要將自己的神思異想和天真爛漫展示給你看，整個過程袒露無遺且絕不敷衍。他善于讓陳舊的觀念之骨長出豐滿可信的脂肪和肌肉，然后聆聽觀眾的驚呼。同樣，《阿凡達》以前所未有的3D技術為我們營造了一個如夢似幻的綺麗世界，這個世界既有《深淵》中那個水下生物的可愛影子，也有《終結者》中灑脫不羈的男性荷爾蒙；技術仿佛一對虎虎生風的巨翅，帶領觀眾上下疾飛，當那棵巨大無比的樹被人類摧毀，當最后20分鐘杰克化身魅影騎士率領納威人贏得戰爭，觀眾幾乎為之流下欣悅的淚水——但誰又能說清楚，當時的感動和興奮究竟有多少是技術奇觀的功勞？

　　導演陸川對《阿凡達》的評價恰好說到了卡梅隆的癢處：“《阿凡達》讓我意識到，我們電影的情懷和簡單的美好距離有多遠；我們和清澈的純真距離有多遠；我們和炙熱的夢想距離有多遠；一直在扭曲陰暗扯淡的糾結的庸俗中奔走狂歡的我們，距離到真誠，還有多遠！”卡梅隆在這部電影中一如既往地拿出了優秀導演的真材實料——源于內心的純真和幻想，因此觀眾才心甘情愿地跑到美輪美奐的潘多拉星球上徜徉。陸川揭的是中國導演的短——當今的中國導演是否太缺少卡梅隆、斯皮爾伯格式的童真？對于藝術創作，我們是否太缺乏想象力？

　　但技術、煽情乃至童真并非一部優秀電影的全部，如果說當今的大片都要倚賴于并且僅僅倚賴于這樣的基石，很難說這是電影之幸還是電影之哀。大片用大投入、大制作、大宣傳帶來大效應和高票房，同時也給電影藝術帶來某種缺乏活力的迎合、呆板、中庸與保守，投資太大就只能啟用最爛俗的橋段、最保險的故事才可能換來商業的成功(某些中國大片的失敗，就在于他們仍想在大投入中玩一玩個性卻全然不管故事的可信度)，《阿凡達》之“大”如果泛濫成災，對于觀眾的藝術感知力、小成本電影的欣賞力無疑是一種無情摧毀，從這樣的意義上說，《阿凡達》是一次空前的技術奇跡，卻絕不是電影藝術的輝煌頂點，更不是足以劃分電影史的標志性巨著。對于缺少想象力而受“文以載道”影響至深的中國導演來說，《阿凡達》更不是一個優秀的模本——還是先放下好大喜功的念頭吧，扎扎實實把故事講好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