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我的職業是我從小喜愛的東西，這是我很幸福的事情。但一項運動，作為愛好時，它是你自己可以完全享受的東西；而作為職業，它卻成了殘酷的比賽

　　-本刊記者/方玄昌 馮亦斐

　　3月5日下午6點，北京昆侖飯店。第五屆應氏杯世界職業圍棋賽決賽第四盤收完最后一個官子，中國棋手常昊九段執黑3點勝韓國棋手崔哲瀚九段，從而以3：1的總比分勝出。這是應氏杯舉辦16年來中國棋手第一次獲得冠軍。

　　有人說，對于常昊奪取有圍棋界“世界杯”之稱的應氏杯，除他本人之外最感欣慰的還有4個人：其一是應氏杯的舉辦者、出資人應明皓，因為這圓了他父親 應氏杯的發起人應昌期先生生前的一個夢：中國棋手奪冠；其二是中國棋院院長王汝南八段，由于近幾年中國棋手在世界大賽中戰績不好而備感壓力的王汝南終于緩了一口氣；其三是常昊的恩師聶衛平九段：弟子終于也算是報了自己16年前在第一屆應氏杯上敗給韓國棋手曹薰鉉的一箭之仇。

　　還有一位，就是中國著名女子棋手張璇八段。她是常昊的夫人。

　　3日、5日決賽后兩盤，常昊在對局室惡斗有“崔毒”之稱的崔哲瀚的同時，張璇也沒有閑著，她一直在研究室著急地為常昊判斷、分析形勢。在常昊接受本刊采訪過程中，張璇很自然地陪在了常昊身邊。

　　“黑白勝負的世界的確很殘酷”

　　中國新聞周刊：更多棋迷只關心棋手有沒有拿到冠軍，很少去關心棋手背后的付出。您覺得，作為一個職業棋手，你的生活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常昊：我覺得圍棋對我們的生活沒有什么特別的影響。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工作和事業，一般來說，能成為一個職業高手，大部分都是從小對圍棋有興趣才會走上這條道路，如果一開始對棋不是很喜歡，很難走到職業棋手的道路上。

　　當然，成為職業棋手以后，尤其是取得一些成績以后，大家對你的關注度提高，可能會和以前學棋時的感受有一點點不同。小時候學棋完全是一種愛好，現在是一種職業、事業，要承受壓力。勝負對棋手很重要，有時候在輸掉一些重要比賽或者狀態不太好的時候，有可能會影響情緒。但是總的來說，對圍棋的興趣一直在，沒有改變，這一點非常重要。

　　中國新聞周刊：你說過，業余棋手是很幸運的，圍棋帶給他們的快樂比帶給你們的要多。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呢？

　　常昊：其實什么事情都有兩方面。一方面，我的職業是我從小喜愛的東西，很多人的工作不見得是自己喜愛的東西，這是我很幸福的事情；但是同時我也少了自己一個很大的樂趣，因為作為職業和作為愛好是不一樣的。

　　一項運動，作為愛好時，它是你可以完全享受的東西；而作為職業，它卻成了殘酷的比賽。比如踢足球，僅僅是喜歡踢的話，一方面是為了鍛煉身體，另一方面就是享受樂趣。但是職業球員肯定就不是這樣想的，他們是要比賽的。下棋也是這樣。

　　我們下棋，可以說一年有很長時間要和勝負打交道。普通人對勝負、尤其是與勝負直接面對面的感覺，可能要少一點。小時候讀書成績有好壞之分，但那不是兩個人直接的較量，你可以考100分，我也可以考100分，兩個人都能考得好。但是下棋不一樣，下棋是直接對抗，我贏你，你就得輸，并且長期處于這樣的狀態下。

　　如果從小沒有經歷過這種勝負的話，對勝負的感覺和我們就不太一樣。(張璇在一旁解釋說，因為職業棋手的輸贏被公眾關注，外界對于職業棋手勝負的關注勢必給他們帶來壓力，這種壓力還直接關系到棋手的個人理想、家庭收入等等。)

　　中國新聞周刊：那你們還希望自己的孩子未來成為職業棋手嗎？

　　(張璇馬上接過話題表示，她并不太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職業棋手，她認為做一個職業棋手，路相對比較窄，太難走，只有拿冠軍才是最有價值的。“哪怕拿那么多的亞軍，都還是要被人家指責。”)

　　常昊：因為是女孩子，我希望她能學會下棋，讓她了解圍棋，但不要走這條路。職業的路是很艱苦的。并且，我們兩個成績都還不錯，對女兒會有壓力——除非將來她的確有這方面愛好。我們不會勉強她什么，讓她自己選擇。

　　中國新聞周刊：普通職業棋手總與冠亞軍無緣，他們的道路是很艱難的，是嗎？

　　常昊：剛開始學棋的時候，你肯定希望將來拿冠軍，然而作為一個普通的職業棋手，要獲得冠亞軍總是很難的。

　　我們內心希望女兒不要走職業棋手道路，主要就是因為黑白勝負世界的確很殘酷。

　　“由于競爭激烈，長時間保持好的成績越來越難”

　　中國新聞周刊：很長時間以來，棋迷對一種現象一直存在疑問：中國棋手的顛峰時期普遍不如日韓棋手長，中國鮮有像韓國曹薰鉉、日本的趙治勛和小林光一那樣棋力長盛不衰的棋手。你們怎么看待這一現象？

　　常昊：我覺得以后中國棋手保持好狀態的時間會更長一些吧。有的時候這和生活、經濟狀況都會有一點關系。

　　比如說現在，作為職業棋手，尤其是成績不錯的棋手來說，至少生活上還不錯。以前中國棋手在生活上，讓他分心的事情可能要多一些。比如以前不可能找保姆來帶小孩，比賽的時候小孩怎么辦？像華(以剛)老師結婚后，孩子剛出生時，還在隊里住過。當時的住房條件等等都成問題。現在因為經濟的提高，生活上的瑣事等干擾因素會稍微少一點。

　　而日、韓兩國相對經濟上好一些，不存在這些問題。

　　我們現在的情況已經和日本、韓國差不多了，比賽也挺多，獎金也挺高，而早先國內的比賽是沒有獎金的，或者獎金非常低。現在如果成績好，收入還是可以的。

　　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公眾對圍棋的關心和熱度也有關系。

　　還有一些個人的原因或其它的原因。自己的想法很重要，要想保持很好的狀態，保持很好的成績，自己要付出很多。在你拿了冠軍、獲得很高的榮譽之后，是不是還能像沒拿冠軍那樣整天守在棋盤跟前，確實挺考驗人。而且每個人的價值觀和想法都不太一樣。

　　中國也有長時間都保持比較好的成績的棋手，比如俞斌。

　　中國新聞周刊：有一句話，說是“功夫在棋外”。很多棋迷在說這句話的同時，卻又批評像馬曉春等棋手在圍棋之外花太多的時間，你認為應該如何平衡棋盤上下所花的“功夫”？

　　常昊：我覺得每個人對這句話的理解不太一樣。作為職業棋手，確實每天在棋盤上花的時間是要保證的，這是一定的。功夫在棋外，我覺得是說棋手也要接觸外面的世界，也需要和外面交流，多看書，多增長知識，學一些棋以外的東西，這會讓一個人身心更加健康，可以保持更正常的心態。不能說外面的事情都是耽誤工夫，但是作為職業棋手，尤其是男子棋手，競爭是非常激烈的，大家的水平都很接近，如果你想要保持一個好的狀態、好的水平，每天在棋上花的時間要有保證。

　　中國新聞周刊：您對自己保持顛峰期時間的長短有過擔心嗎？

　　常昊：作為一個棋手當然希望自己的顛峰期越長越好。我會盡我自己的努力堅持下去，但是能不能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有信心。

　　但從以后來說，想長時間保持好的成績越來越難。由于現在的競爭更加激烈，如果再想取得像曹薰鉉老師那樣的成績(曹薰鉉從1989年獲得第一屆應氏杯至今，在世界大賽上一直保持比較好的成績和好的狀態)，困難大大增加了。現在由于咨訊發達，從不會下棋的孩子到成為一個一流棋手的時間在大大縮短，底下的新人不斷出現。以前像加藤正夫老師或者林海峰老師，在20幾歲挑戰本因坊，或者拿國內的冠軍，在當時看來都是一個奇跡。但是現在，韓國、中國都是十幾歲就拿國內冠軍甚至沖擊世界冠軍。

　　其實我覺得自己的年紀并不大，還不到30歲。可是在很多比賽中，我卻發現自己年紀已經不小了。比如這次應氏杯、豐田杯，到決賽、半決賽時，我一看都是我年紀最大，和我決賽的崔哲瀚，比我小9歲；半決賽的宋泰坤，比我小10歲，年輕棋手的水平都已經很高了。

　　中國新聞周刊：棋迷都希望你一直這樣堅持下去。

　　常昊：我會一直這樣做下去。下了這么多年棋，的確覺得還是下棋更有吸引力。如果不下棋，我不知道該做什么。我也搞不清楚我要做什么。(笑)

　　“群雄逐鹿是未來棋壇趨勢”

　　中國新聞周刊：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中國圍棋界都沒有十分突出的領軍人物出現，似乎進入了一種群雄逐鹿的局面，這種格局是否還會持續？常昊：這都不是刻意造成的，而是自然形成的。最早像陳祖德老師、聶衛平老師，包括馬曉春老師，明顯在那一代是突出的。而現在，在我們這一代，我的成績是要好一些，但并不那么突出。而且從棋的內容也能看得出來，大家的水平非常接近。我覺得這是一個必然，可能也是一種趨勢。不光中國，日本和韓國也是這樣。

　　從綜合能力來說李昌鎬肯定還是最強的。綜合能力包括棋力、心態、經驗、對自己的調整能力等等。但是他的優勢，尤其是棋盤上的優勢，也在縮小。在韓國國內，他剛剛被崔哲瀚3：0打敗，以前他很少有這種情況。以后這種格局可能還會延續。從目前看，一個人要處于絕對的優勢地位越來越難。

　　中國新聞周刊：這次比賽的最后兩盤棋，你和以往的風格似乎不太一樣，根本不避戰，有人說你比“崔毒”更“毒”，主動挑起戰爭。你是不是在嘗試改變自己的棋風？

　　常昊：不能說是棋風在改變。我從去年開始，包括應氏杯的半決賽和決賽前兩盤，以及豐田杯決賽的前兩盤，其實自己都還是希望比較主動地戰斗。在北京舉行的應氏杯后兩盤之前，我的下法已經在改變。

　　但我并不是說刻意地去改變，韓國棋手的風格就是比較喜歡戰斗，我們也不能回避戰斗。因為大家的水平都很接近，高手之爭，他如果特別要挑起戰斗，你也不能去回避，回避就要吃虧。這就容易在棋盤上出現很激烈的火花，由于這種碰撞，棋局就會顯得比較復雜。

　　這和對手的風格有關系。比如和日本的棋手比賽，相對來講，就容易走出比較平穩的局面。

　　當然，以前戰斗不是我強的地方。一個棋手不應該非要改變自己的風格。既然你現在已經是一個一流高手，說明你自己的風格適合于你。你有你強的地方，不能看見別人這個地方強了，就要把自己強的丟掉，而應該在自己弱、對方強的地方加強自己。

　　中國新聞周刊：當初豐田杯對李世石的第三盤輸掉后，很多人認為你性格中柔軟的一面導致了這盤棋的失敗，是這樣嗎？

　　常昊：性格和棋風會有一些關系。豐田杯的第三盤，最后是有點意外，自己后來也覺得當時太患得患失，太猶豫。這種失敗只能有一次，以后不能再有了。只是這個代價的確有點大，但是我想這也是一個很好的教訓，代價比較大，才會更加刻骨銘心一些。這和性格關系不大，主要還是當時的心態問題。

　　韓國棋手的棋風確實比較強悍。而且他們對勝負很敏感。他們不會坐以待斃，即使形勢不好，他們也不會讓你很舒服地贏。你要贏下來就要做好惡戰的準備。

　　中國新聞周刊：從亞軍到冠軍是一個突破，這次勝利更多是對你個人以后的成績產生積極的因素呢，還是對底下年輕的棋手積極的因素更大一些？常昊：對別人我不清楚。但是對于我個人來說，以前拿了那么多次亞軍，一直還沒有突破，這次終于有了一次突破，對于自己以后的心態、信心等各方面肯定有一個積極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