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道德不能當飯吃，當衣穿。但是，如果社會沒有道德——主要是一套規則并加上對規則的尊重，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與道德規則重合的法律規則——我們的飯也會吃不好，甚至根本吃不著

　　文/何懷宏

　　由于社會變化的迅速，以及這種變化過程中傳統道德基礎的崩裂，我們常常對社會的道德狀況感到不滿，感到今天中國的道德有重建的必要。但是，我們作為個人來說又常常感到相當無力甚至失去信心，那么，這種重建的動力何在？我們的信心可以建立在什么地方？

　　首先，我們必須是覺得它很有必要。道德并不像衣食那樣須臾不可離，它不能當飯吃，當衣穿，但是，如果社會沒有道德——主要是一套規則并加上對規則的尊重，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與道德規則重合的法律規則——我們的飯也會吃不好，甚至根本吃不著。

　　每個人所擁有的東西，甚至于他的生命，只是在他個人能夠有力量保有的范圍內才是屬于他自己的。所以，道德和與之相符的法律其實是一種最大的公共力量，一種最大的“公共財產”。我們每個人都有必要保護和加強這“公共財產”。此外，從個人來說，一般而言，一個遵循了基本道德比做了虧心事的人感覺要比較好，心地會比較平安。我們不要小看這心地平安，它是一個人許多其他幸福快樂的基礎。

　　換言之，道德重建的初始力量其實正好從人們對道德狀況的嚴重不滿和不安表現出來。這種不滿和不安其實是因為我們的“良心”說了話，即便我們還不能做到完全遵循它的聲音行事。但人們已經意識到這樣的狀態不是很好：無論是一個社會還是一個人，如果僅僅是繁榮和富裕，有很多錢，有很多眩人眼目的東西，聲色犬馬，卻沒有什么精神的東西，沒有什么道德的東西，這樣的狀況主觀上感覺并不會很好，且不說客觀上也不能持久。如果說社會還能維系，那是因為我們還有前人或他人積累的倫理“資源”，但如果人人都只是使用這筆“資源”而不補充它，讓這種“資源”持續“虧空”下去，那么，就會有社會“破產”的一天。

　　所以說，道德的根本力量其實就來自道德本身，來自基本的“良知”：來自在所有人那里都以某種方式存在著的最起碼的惻隱之心和最基本的是非觀念。良心的聲音常常是微弱的，我們聽不到它的聲音，這有時是因為我們平常沒有觸及它的底線，我們大量的行為還沒有涉及最緊要的道德；有時則是整個社會的風氣出了問題而良莠不辨。良心是容易放失或蒙上塵埃的。所以古人常說要“勤拭塵埃”，“求其放心”。

　　如果說現在還有許多人沒有意識到道德的意義，那么，也許是目前的狀況還不夠壞，災難還不夠明顯。這當然是令人悲哀的，我們最好還是要未雨綢繆。但是，我們相信，如果真正觸及到人類生存的底線，人們到了某種邊緣的危機狀態，它喚起人們的力量也會是巨大的，只是在這樣一個人類控制外物的能力超過控制自身的能力的科技時代里，我們要小心不要讓我們自己來不及。

　　一定會有某些先行者的足印，正像我們在這里讀到的人和事。社會道德的力量還來自榜樣的力量，來自許多人的“相濡以沫”和互相感染。也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也會“增援”道德，諸如“明智”，“長遠利益”，只是我們不能完全信賴它們，也不要把它們和純粹的道德弄混了。

　　不過，我們在強調道德的意義的同時，也要說明我們現在社會的道德應當是平等和適度的道德。現代社會的道德的確是主要用來防止壞的行為，而不是用來塑造優美高尚的人格。覺得道德無用常常和把道德理解過高聯系在一起。我們的過分的憤世嫉俗或者無力感有時正是來自這里，來自我們對道德有過高的理解——這種過高的理解是傳統社會的理解。在過去，道德是少數精英的道德，目的是致力于“成圣成賢”，道德在多數人那里實際只是受其影響的風俗。而在現代平等多元的社會里，道德不能不面向所有人，所要求的也只是所有人都遵循基本的道德規則。越過此線，則是要進入一種個人精神信仰努力的領域。

　　總之，我深信人的善端是超過惡端的。但我的確又不敢夸大這種善的力量。人是有限的，人是應當超越自己的，人僅僅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他還需要一種超越的力量。然而，這種精神力量在各人那里的表現形態可能是相當不同的。所以，支持人們履行基本的道德義務和引領他們進入更高的道德境界的精神動力也會是相當不同的。而我們對現代人的道德信心尤其需要建立在一個恰如其分的基礎上，這種基礎乍看起來也許比較“低弱”，但卻比任何“高蹈”的道德都更為堅固和持久。

　　(作者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