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夢見父親：在他居住了43年的老院子里，他坐在那把舊了的輪椅上，把自己置身于明麗的陽光下；他微笑著望我一眼，一言不發(fā)，而后，他微微抬起頭來，深邃的目光望向湛藍的蒼穹。在他1992年去世以后，不知有多少次，我夢中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姿勢……

　　聶榮臻

　　生平簡介

　　1899年—1992年，重慶江津人，1922年參加旅歐中國少年共產(chǎn)黨，1923年轉(zhuǎn)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大學(xué)文化，元帥軍銜。

　　1919年底赴法國勤工儉學(xué)。1924年赴蘇聯(lián)學(xué)習(xí)。1925年回國，先后任黃埔軍校政治部秘書兼政治教官，中共廣東區(qū)委軍委特派員、湖北省委軍委書記。“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被派往上海，轉(zhuǎn)入秘密活動。1927年7月被周恩來指定為中共前敵軍委書記，8月參加南昌起義，任起義軍第十一軍黨代表；12月參與領(lǐng)導(dǎo)廣州起義。后任廣東省委軍委書記、順直省委組織部部長等職。同年5月到上海，在中央特科和軍委工作。1931年底進入中央革命根據(jù)地，歷任紅軍總政治部副主任、紅一軍團政委、中央紅軍先遣隊政委等職。參加了長征。抗日戰(zhàn)爭時期，歷任八路軍第一一五師副師長、政委，晉察冀軍區(qū)司令員兼政委、晉察冀分局書記等職。解放戰(zhàn)爭時期，歷任中央軍委委員、華北軍區(qū)司令員，華北局第二書記，平津衛(wèi)戍司令員，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北平市市長兼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等職。解放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委員，解放軍副總參謀長、代總參謀長、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國務(wù)院副總理、國家科學(xué)技術(shù)委員會主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等職。“文革”中受沖擊。是第四屆、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第一屆、二屆、三屆國防委員會副主席。

　　中共第七屆、八屆、九屆、十屆、十一屆、十二屆中央委員，第八屆、十一屆、十二屆中央政治局委員。

　　作者簡歷

　　聶力，聶榮臻元帥之女。1930年生于上海。1950年入黨，1960年參軍。大學(xué)文化，留學(xué)蘇聯(lián)，高級工程師。1985年任國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中將軍銜。曾任第六、七、八、九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八、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第六、七屆全國婦聯(lián)副主席；第一、二、三、四屆中國發(fā)明協(xié)會副會長等職。

　　1 主席的評價是通過細節(jié)觀察出來的

　　1958年，在一次軍委常委會議上，毛主席說：“聶榮臻是個厚道人。”不久，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彭德懷，在擴大會議上，傳達了毛主席的那句話，彭老總說：毛主席說“聶榮臻同志是個厚道人”。我再加一條，用我們湖南話說：榮臻同志是個“驢駒子”,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彭老總所說的“驢駒子”，就是北方的小毛驢。毛驢吃得少，干得多，走得遠，能負重，和后來人們常說的“老黃牛”很相近。彭老總的意思是，毛主席給了父親這么高的評價，父親可以滿足了。

　　對于十大元帥，毛澤東基本上都有過評價。比如他評價彭德懷：“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他評價葉劍英：“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等等。毛澤東對我父親的這個評價，很多了解、熟悉父親的人，都認為是很中肯的。在他們眼里，父親對黨無限忠誠，大局觀、組織紀律觀念很強，作風(fēng)正派，為人忠厚，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溫良謙恭，遇事敢于承擔(dān)責(zé)任，顧全大局，不爭功，不諉過。

　　毛澤東是人，不是神，但他看人往往能一針見血，有超越常人的一面。他評價我的父親是厚道人，不會是憑空臆想出來的。他一定是通過很多的細節(jié)觀察出來的。在他主政的漫長歲月里，少不了有人到他面前爭寵、爭功、告狀、揭發(fā)，或明哲保身或壓別人抬自己。他一定發(fā)現(xiàn)那個叫聶榮臻的人總是很謙遜，總是很含蓄，總是不去說別人的壞話，總是少說多干，能忍則忍，謹慎為佳。

　　因此，毛澤東做出那樣的評價，也就自然而然了。

　　2 即使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愿出聲辯白

　　父親是個敢于承擔(dān)責(zé)任的人，遇到事情，別人不敢站出來，父親敢于站出來，功勞是別人的，責(zé)任是自己的。

　　1944年，晉察冀開高干會議，進行整風(fēng)。會上，有人給父親提了不少意見，這里面有很多是過頭話，是不實之詞，有些甚至是人身攻擊。這給在延安參加整風(fēng)的父親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父親的情緒一度低落。抗戰(zhàn)結(jié)束，他回到晉察冀，那些說過他壞話的人，誠惶誠恐，生怕挨整。可是父親一律不計較，該使用就使用，沒聽說哪個人受到打擊排擠。肖克回憶說：“他對那些同志，始終采取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所以，他在老同志那里有這樣一句看來很平常卻又極難得的評價：聶榮臻不整人。”

　　解放初期，父親代理總參謀長時，有一天，毛澤東把他叫了去，一見面就一頓猛批，原因是毛澤東認為一封比較重要的電報，沒經(jīng)他看，總參謀部就以中央軍委的名義批發(fā)了。毛澤東嚴厲地說：“以后不能越權(quán)，凡是以軍委名義發(fā)的電報，一律先送給我看過以后再發(fā)。”

　　父親當時就知道，毛主席批錯人了，但他卻沒有吭聲。

　　后來，工作人員在翻查前一階段的電報時，發(fā)現(xiàn)毛澤東批評的那封電報是軍委辦公廳主任張經(jīng)武以軍委名義下發(fā)的，而不是父親批發(fā)的。也就是說，父親替張經(jīng)武挨了批。有人怪父親，為什么不和毛主席講清楚，背了黑鍋。父親說，講什么呀？以后都注意點，不再出現(xiàn)這種事就是了。張經(jīng)武得知事情的真相后，非常感動，說：“聶總這個人，真好!”

　　3 堅決不同意夫人做自己的辦公室主任

　　父親的厚道還體現(xiàn)在嚴于律己。20世紀60年代初，林彪主持軍委日常工作后，葉群當了他的辦公室主任，中央軍委和總部領(lǐng)導(dǎo)人的辦公室，也陸續(xù)安排了首長夫人擔(dān)任辦公室主任。

　　1962年的一天，軍委辦公廳主任肖向榮來到我家，對父親說：“現(xiàn)在首長夫人都回來擔(dān)任首長辦公室主任了，可是你這里的主任還是范濟生，范濟生已經(jīng)到國防科委任辦公室主任、副秘書長了，你的辦公室就讓瑞華同志回來當主任吧！”

　　秘書們心里也很贊成，因為別人家都是這么干的，順理成章。可是，父親考慮片刻，口氣堅決地說：“不要回來，她一直在地方工作，30年代就在地方工作，她沒有在部隊干過事，她到軍隊來干什么？”又說：“她不懂軍事，回來干什么？”

　　就這樣，父親把這件事給頂回去了。母親一直在中組部工作到離休。1952年定行政級時，母親就是8級干部，直到她1995年去世，仍然是8級干部。父親身邊的工作人員覺得不合適，想給上級反映，父親批評說：“這是組織上的事情，你們不要管。錢夠用就行了，什么級不級的。”

　　在家里，父親對我們這些晚輩，一貫要求嚴格，他對某些高級干部子女胡作非為而家長又百般包庇縱容的情況，十分反感，曾大力呼吁“今后考核干部時，也把他對子女的教育情況列為德才表現(xiàn)之一，認真考核。把這一問題看得重些，才能引起足夠的注意”。又說：“如果不正之風(fēng)在家庭里代代相傳，那就不要多久，我們民族的精神、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都將蕩然無存，豈不可虞！”

　　父親是有資格說這種話的。我是他唯一的女兒，我安心干我的工作，從來沒要求他給我額外的照顧。我愛人丁衡高也是一心一意搞事業(yè)，我和老丁的女兒聶菲，更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孩子，從小就聽爺爺?shù)脑挘瑥男【椭�道艱苦樸素，褲腿短了，接一塊，繼續(xù)穿。

　　家里人一直記得一件事：聶菲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在路上想買零食吃，挑來挑去，最后只買了一塊果丹皮解解饞。聶菲從上小學(xué)到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校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外祖父是聶榮臻。從她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特權(quán)的影子，她樸素得就像一個平常人家的孩子。

　　4 對身邊的小戰(zhàn)士也要用“請”字

　　我姑媽聶榮昌的三個兒子：李繼津、李繼宣、李繼家，還有我姨媽張琪華的兒子周繼剛、周繼強，女兒周繼英，都是從小就在我家生活。他們從小就受到我父親的教育和感染，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干事，稍有不慎，就會挨老人的批評。

　　周繼強的父親是我的姨父，也是個老革命。1946年6月中原突圍時，他被叛徒出賣，滅絕人性的敵人竟然將姨父的頭顱割下來掛在城頭示眾。解放初，小繼強來到我家，父親愛憐地撫摸著他的腦袋說：“你是烈士的子弟，以后要好好學(xué)文化啊！”父親母親生活上關(guān)愛繼強，政治上、工作上卻對他嚴格要求，決不因他是烈士子弟而有所放縱。

　　上世紀60年代初，表弟李繼家在北京軍區(qū)某部當兵。有一年春節(jié)，部隊放假3天，單位領(lǐng)導(dǎo)給了他7天假，讓他回來看望老人。除夕那天，繼家剛踏進家門，父親就盯上了他，問：“繼家，你回來干什么？”當父親得知情況后，嚴厲地說：“人家放假3天，你也不要搞特殊，過完節(jié)，趕快歸隊。不能當特殊兵！”結(jié)果，繼家在家呆了3天，就提前歸隊了。

　　說句老實話，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從沒在外面惹過事，更沒給父母丟過臉。每每談起高級干部的家風(fēng)，父親贊揚過陳毅、陳賡兩家，說他們兩家家教好，孩子們懂禮貌，忠厚傳家。他的意思是讓我們學(xué)習(xí)人家。

　　父親厚道慣了，全家人都受他的影響。他對我們還說過，待人要厚道，要懂得如何尊重別人，誠懇待人。父親的厚道表現(xiàn)在諸多方面，他對黨、對領(lǐng)袖、對戰(zhàn)友、對下級、對同志、對普通人，都是一樣的厚道。對身邊的工作人員，哪怕是面對一個護士、一個戰(zhàn)士，說話時他也非常注重禮貌，不管讓別人做什么事，他都要說：“請你”什么的，從不頤指氣使，指責(zé)他人。

　　也許正因為他是個厚道人，他去世之后，才有那么多的人懷念他，念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