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圖書館與學習時代

　　——專訪國家圖書館副館長陳力

　　在公共時代，圖書館最重要的作用是啟迪民智。如果一個社會的民智沒有開啟的話，思想家是無所作為的。廣大民眾的智識與思想家的智慧結合起來，才能推動社會前進

　　人民論壇記者：您身處國家知識典藏的寶庫，如何看待寫下館藏浩瀚書卷的思想者們？歷代的思想者們又是怎樣看待圖書館的？

　　陳力：從古希臘、羅馬一直到近現代的思想者們，無一例外都很重視圖書館。我們十分崇敬的思想家馬克思、列寧愛讀書、重視圖書館的故事，也都傳為美談。中國也不例外。比如二十世紀中華民族一位杰出的大思想家梁啟超，他既是中國圖書館學的奠基人，也是中國圖書館事業的奠基人，也曾經是我們館的館長。

　　可以說圖書館是思想產生的源泉。思想家都不是憑空冥想產生思想，也許在某一個階段有思想家自己的思考，但是在此之前，思想家肯定是要學習的，思想家的思想肯定是建立在前人的成果之上的，站在別人肩頭上的。思想者總是吸收別人很多精華，在此基礎上，經過自己提煉，自己歸納、自己推理、自己判斷，然后產生自己的思想。所以說思想家無一例外很重視圖書館，可以說圖書館是產生思想家的搖籃或者是重要的淵源。這和圖書館本身性質相關，圖書館是保存人類文化遺產的地方，人類文化的精華或者代表都匯聚在圖書館。圖書館的一個基本功能就是傳承文明，保護、保存本國本民族優秀的文化遺產，為社會提供服務。

　　人民論壇記者：時代需要偉大的踐行者，時代也需要偉大的思想者。溫總理曾題詩《仰望星空》，以國家領導人深沉宏大的筆觸渲染了對思想者的呼喚。2009年“世界讀書日”，溫總理到國家圖書館考察時指出，讀書決定一個人的修養和境界，關系一個民族的素質和力量，影響一個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您認為圖書館、思想、民眾之間應當形成怎樣的良性互動格局？

　　陳力：溫總理的講話，我覺得最受啟發的一句話是：書籍本身不能改變世界，但是可以改變人，人可以改變世界。這雖然是很淺顯的道理，大家都習以為常的，但是以前很少有人總結出來。

　　人的學習有兩方面：從書本學習，從社會學習。從書本學習對于人來說是最重要的。從社會學習可能有一定局限，但是從書本學習，古今中外的信息都會呈現出來。我們從實踐當中所獲得的是十分有限的。而書本中是前人的實踐歸納和總結。古往今來，所有信息就像大浪淘沙一樣，不可能把所有的信息都保留下來，社會對信息會有篩選。除了一些人為的因素，比如秦始皇的焚書坑儒，除此之外，歷史會自然地篩選掉許多信息，會選擇遺忘一些信息。這些被遺忘的信息，很多都是沒有價值的，當然也有些珍珠也被遺漏了，這些都是很正常的不可避免的現象。而我們現在保存的這些文化遺產絕大部分是經過時間篩選的，所以到圖書館來尤其重要。因為圖書館是人類過往幾千年的精粹的匯聚，無論是對于人還是對于社會來講，其意義都不僅僅是一個讀書的地方。

　　當然不同的圖書館，其職能有不同的劃分，對于一個縣級圖書館，如果你讓它成為思想家的搖籃，可能做不到。而且即便是這么做了，反倒把它主要的工作忽略了。小的圖書館的主要任務是為了滿足普通民眾的閱讀需要，他的任務不是為了培養思想家，而是為了培養有知識、有文化的普通民眾。大一些的圖書館提供的服務的要求和內容會更高一些，具備更多的學術性。國家圖書館就更應該是產生思想家的一個殿堂，或者說是一個重要的源泉。因為除了國圖，很難再找到別的圖書館像國家圖書館一樣有如此豐富的文獻，人類文明的精華。

　　人民論壇記者：作為一種公共服務，圖書館的主要功能是為普通民眾提供服務。那么，思想者的產生與這種公共服務之間又有什么聯系呢？為了國家、民族能夠塑造更多的思想型個體，能夠涌現更多的思想者，圖書館應如何面對當前的時代？

　　陳力：我們圖書館更多的是為蕓蕓眾生服務。思想家的產生，是利用了圖書館的資源，但圖書館不是為專門的思想家服務的。比如馬克思。并不是因為他是思想家，圖書館要為他提供特殊的閱讀服務。讀者到圖書館來看書，其中成為思想家的是少數，大多數的讀者可能只是從其中獲得了身心的愉悅。我們所要做的就為讀者提供資源、素材。館藏政策、館藏方針要符合圖書館的整體定位，國家圖書館的定位是傳承優秀文化遺產，文獻收藏就十分重要。國圖收藏標準有兩句話：“中文求全，外文求精”。這中間有一個選擇問題，要盡可能是人類文化的精華。這其中有一個矛盾的地方：文獻的價值往往要回過頭來看，而購買的是當時的文獻。這個矛盾對我們的工作是一個很大的挑戰。選擇購買文獻是一個工作，另外一個工作，要將浩如煙海的文獻管理好，需要對兩千七百多萬件文獻進行科學分類管理。這就為思想家提供了很重要的幫助。第三部分才是具體地為思想家的服務。其實我們的大量工作都是默默無聞的，但是無不致力于提升民眾的公共文化生活水準。

　　任何一個職業，都應分清什么事該做的、什么是不該做的。我們有一些為特殊群體的特殊服務，但圖書館的存在其實為了提高整個社會、整個民族的素質，而不僅僅是為幾個思想家服務的。否則，圖書館就失去其意義了。現在的圖書館有區別于過去的藏書樓。普通的圖書館服務是公共服務的一個重要的部分。公共服務的一個基本特點就是普遍、均等和基本。如果說圖書館只是為少數人服務，當然國家圖書館擔負的另外的職責除外，這個圖書館一定不是好的圖書館。圖書館就是為了提高整個社會、整個民族的整個文化素質，提供基本服務。其他的服務應該通過別的途徑獲得，圖書館不應該提供包打天下的服務，因為圖書館用的資源使用的是納稅人的錢，納稅人的錢是為大多數人服務的。圖書館的存在首先是為解決公平問題的。另外一方面，并不是思想家所有的思想都是在圖書館完成的，圖書館所起的作用只是一部分，很難想象一個人總坐在圖書館就能成為思想家。

　　在調研和檢查工作中，我們發現一些圖書館和博物館等修在一起建成文化中心，建在城外，脫離了普通民眾。圖書館的服務應該是雪中送炭的服務，而不是錦上添花的服務。公共服務有一個特點是解決公平問題。弱勢群體靠自己的力量很難支付大量的書籍費用，而弱勢群體本身還有讀書、學習的需要，也是他們的權利。國家就應該保障弱勢群體的讀書學習的權利。

　　一個社會不能只有思想家，不能孤家寡人，思想家的作用一定要有民眾呼應。梁啟超為什么要辦圖書館，就是為了“啟迪民智”。當年成立強學會，強學會有五件大事要辦，其中有一件就是辦圖書館，就是為了教育民眾，為了“啟迪民智”。后來他自己辦了一個松坡圖書館(國圖前身之一)。如果一個社會的民智沒有開啟的話，思想家是無所作為的。推動社會前進的，一定是一般公民的素質與思想家的思想結合起來才會有意義。有很多思想家和社會脫節了，其思想也無從實現。當然我們館還有一個保存國粹的功能。對一般普通的圖書館來講，主要目標就是啟迪民智。

　　記者 楊 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