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一刻也沒有離開舞臺——懷念歐陽山尊老師

　　今年5月22日，中國文聯榮譽委員、中國戲劇界的“活化石”和北京人藝的奠基人之一歐陽山尊迎來了95歲華誕，中國文聯領導專門看望了老人家，并祝愿他健康長壽。然而，讓我們痛心的是，7月2日，老人家卻溘然長逝。歐陽山尊先生的辭世無疑是中國戲劇界的巨大損失。我自從2000年到中國藝術報社工作以來，因為長期采訪戲劇界的緣故，經常采訪山尊老。老人家對話劇舞臺的堅守和執著、對導演藝術長期保持的那份激情、對生命和人生的那份樂觀與豁達給我這個晚生后輩留下深刻印象。

　　我第一次見到山尊老，是在我剛到報社不久。我是一個剛剛畢業的“小記者”，對方是一位學貫中西、全國知名的“大導演”，剛進山尊老家門口，內心滿是忐忑與不安，面對這樣的大藝術家，沒有采訪經驗的我心里沒有底。但老人家一出口就立刻打消了我的不安：“聽說你也住在203宿舍，那我們正好是鄰居了。鄰居見面，不分老小，無話不談！”

　　山尊老師的導演風格氣勢磅礴，感情濃烈，節奏鮮明，富于時代精神，這很符合他的性格。他曾經自我評價說：我是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馬！這匹不知疲倦的老馬生活得始終樂觀、豁達。老人經常說，樹高千尺，葉落歸根。我僅是一株矮小的樹，不開花，不結果，只長一些綠色的葉子；秋風起了，便逐漸變黃，一片片飄落下來；腐爛了，作為肥料滋養著母樹，使它春天再長新葉。

　　正是因為始終“壯心不已”，雖然已經90多歲高齡，但老人每天仍仔細讀自己喜歡的文章，沒有任何疲倦的意思。讀書看報是山尊老師多年的習慣。山尊老的愛人徐靜媛是一位臉上永遠洋溢著微笑的善良的前輩，每次去采訪，她總是熱情招待，盡最大可能地滿足我們的采訪愿望。她對我說，先生從早上9點鐘就開始看各種報紙，一直看到11點多鐘才罷手，一上午就是看報紙。山尊老師幽默地說，這叫“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停了一會兒，他補充說，應該是“老朽不出門，要知天下事”。

　　2001年春節，山尊老師可謂“九死一生”，最終是醫生硬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出院前，醫生告訴他：不能疲勞；體力活動不能多；不能激動。靜媛老師說，山尊老師跟醫生答應得好好的，但一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對醫生的承諾全忘光了，讀書看報，看劇本，一切照舊。山尊老風趣地說，這次馬克思沒有讓我去，是對我的照顧，我應該抓緊寶貴的時間進行“垂死掙扎”。我是搞話劇的，沒有激情怎么行？

　　閑不住的山尊老“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為戲劇事業做了很多工作，他的心一刻也沒有離開舞臺。2004年是山尊老的父親歐陽予倩誕辰115周年，北京人藝要重排歐陽予倩先生根據英譯本翻譯的《油漆未干》，山尊老是總顧問。20世紀80年代，該劇曾由山尊老導演，雷恪生、肖馳領銜主演，取得了極佳的社會反響。山尊老很在意自己總顧問的頭銜。他說，既然是總顧問，不能只掛個虛名，一定要實實在在做些事。為此，老人家特意把《油漆未干》劇本重新校訂了一遍。眼睛不好，看一會兒就得休息一陣，靜媛老師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不敢勸他放下，因為他知道山尊老的倔脾氣。那段時間里，山尊老師外出時被不負責任的汽車司機剮倒了，需要住院治療。但老人還是不放心劇本，就躺在病床上在電話里跟導演任鳴談劇本、說角色。主演李洪濤也來到醫院專門聽山尊老師說戲。

　　2005年9月6日至8日，由中國文聯主辦的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優秀劇目展演抗戰獨幕劇專場在中央戲劇學院實驗劇場上演。91歲高齡的山尊老不僅擔任專場演出的總策劃，還在《求雨》中扮演一個回族老人宋大爺，這個形象設計是為了表現全國各族人民團結一致抗戰的決心。由于老人家年事已高，而在劇中還有一個磕頭的場面，因此在人物設計上，將由一個“小孫女”攙扶上場。當大家關心他是否一定要出演這個動作時，老人說：“磕頭這個場面我一定要演，而且可以演，但是在起身的時候，可能要人扶一把。”他的敬業精神感動了所有年輕的演員。本報組織員工專門到劇場觀看了這場演出，山尊老對藝術的執著精神和要牢記歷史、珍愛和平的諄諄教導讓大家非常感動。演出結束后，報社向山尊老敬獻了花籃，祝福老人家健康長壽、藝術生命長青。山尊老欣然與大家合影留念，并高興地說，謝謝報社對我的關心，謝謝你們！

　　2007年4月，在中國話劇迎來百年誕辰的時候，93歲高齡的歐陽山尊同其他老一代話劇藝術家在解放軍歌劇院同臺演出了《紀念話劇百年經典話劇片斷欣賞》。為了這場演出，山尊老傾注了很多心血。他親自挑選劇本，親自給演員說戲，并執意要在舞臺上演出。排練時，老人家說到高興處，激情澎湃，根本看不出是一位90多歲的老人。老人家的舉動讓參加這次演出的年輕演員非常振奮，他們說，山尊老雖是90多歲高齡，但說起話來依舊虎虎生風，讓我們打心眼里佩服。這次演戲，我們得抖擻出百倍的精神，否則對不起老人家！

　　演出中，山尊老第一個登臺演出。他被人用輪椅推上舞臺，表演了魯迅先生創作的獨幕劇《過客》中的一段獨白。這段臺詞不多，卻充滿了激情，山尊老全情投入，聲情并茂，贏得了現場觀眾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朗誦結束后，山尊老的一個動作讓全體觀眾大驚失色：老人家竟然一下子從輪椅上站了起來，轉過身來，拄著手杖，在人們的驚詫中，大踏步地走下了舞臺。所有人都捏著一把汗，所有人心里都對老人增添了更深的敬意。靜媛老師告訴我，山尊老平日里從輪椅上起來，都要別人攙扶的，誰也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做，當時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這么大能量。山尊老對自己的舉動卻很淡然：“能從奮斗了一輩子的舞臺上自己走下來，那種感覺真是開心啊。”

　　山尊老對于《中國藝術報》有非常深厚的感情。記得第一次到家里采訪他時，老人說：“從《中國藝術報》創刊起我就很關注這份報紙，現在每期必看，《中國藝術報》辦得很好，能很好地反映各個藝術門類，很有品位。”老人家特別喜歡看報紙上關于藝術評論的文章，覺得這些文章能夠針砭時弊，很有分量。老人還幽默地說：“《中國藝術報》雖然是報紙中的‘年輕人’，但很多文章卻很老到啊！”2005年，《中國藝術報》迎來十周歲生日時，老人欣然為本報題詞：“《中國藝術報》，文藝工作者的園地，文藝工作者的學校，文藝工作者的家。”

　　山尊老雖然去世，但他對中國戲劇事業所做的貢獻卻永遠被銘記，被緬懷。愿山尊老一路走好。

　　作者：孟祥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