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莊子〉心得》：誰的“莊子”？

　　自于丹在央視《百家講壇》講《莊子》以來，學(xué)界和大眾抨擊于丹嚴(yán)重誤解、扭曲莊子思想的聲音就持續(xù)不斷。2007年，我曾為撰寫批評于丹的專文《中國學(xué)者為何“不學(xué)而術(shù)”？———兼談“于丹現(xiàn)象”》(《中華讀書報》，2007年4月11日)用心研讀過《于丹〈論語〉心得》，以讀此書的心得，我認(rèn)定不讀《于丹〈莊子〉心得》(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也可料知其中連篇累牘的錯誤和愚樂。然而，為了寫這篇文章，我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自勉，專囑學(xué)生從圖書館借來用心研讀再三。坦率說，盡管我有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讀這本《于丹〈莊子〉心得》的心得，還是一場空前未遇的劫難式心靈洗禮。

　　此書令我第一大吃驚的是于丹從講《論語》到《莊子》的超人的“淡定”。這個“淡定”表現(xiàn)在于丹面對學(xué)界持續(xù)的嚴(yán)正批評所做的兩個堅持：第一，堅持“用古人說話”，無論孔子、莊子的原意是什么，都用他們來宣講自己的“心得”；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僅歪曲他們的原意，甚至不憚修改其文字、語句；第二，堅持以“百家講壇愚樂經(jīng)典”的模式向聽眾和讀者炮制“心靈雞湯”。從《于丹〈論語〉心得》到《于丹〈莊子〉心得》，其立意、主題和敘述結(jié)構(gòu)，都是“一以貫之”的，乃至于我初讀后一本書時還以為錯借了前一本書。換言之，只要將書中的“莊子”換為“孔子”，將“莊子”的故事?lián)Q為“孔子”的故事，《于丹〈莊子〉心得》就是一本徹頭徹尾的《于丹〈論語〉心得》。讀《于丹〈莊子〉心得》，我最強烈的感受是“于丹心得”的“孔子”化裝成“莊子”再度粉墨登場，仔細(xì)地辨別，又可看到縷縷“于丹心得”的“老子”的幽靈。雖然書中屢稱“莊子云云”，卻見不到我讀《莊子》原典或自郭象直至近世馮友蘭諸先哲論著中的莊子的影像。當(dāng)然，無論“孔子”、“莊子”或“老子”，在這本書中都扮演著為當(dāng)代職場或考場中掙扎的苦悶之徒做心理慰安的濟世郎中的角色。如果我們一定要從《于丹〈莊子〉心得》看到一個“莊子”，我們只能看到一個“于丹心得”的功利而媚俗的“莊子”，一個由于丹操縱的兜售廉價人生道術(shù)的“莊子”。這個“莊子”與《莊子》中的莊子完全無關(guān)，也與兩千余年來滋養(yǎng)著中國文化和藝術(shù)心靈的莊子無關(guān)。

　　在《于丹〈莊子〉心得》中，有如下篇目：第4章“認(rèn)識你自己”、第5章“總有路可走”、第7章“堅持與順應(yīng)”、第9章“心態(tài)與狀態(tài)”。在這些篇下，于丹大講“認(rèn)識你自己”和“堅守自我”是通往人生福地的必由之路。研修過中哲史的學(xué)者都知道，與孔孟哲學(xué)主張教化民眾、以禮約人的仁學(xué)理想相反對，老莊哲學(xué)的基本精神是絕學(xué)棄知，返璞歸真。莊子講人生的解放之途，就是通過“心齋”和“坐忘”，實現(xiàn)自我遺忘而使自我的生命完整地回歸于造化運行的大千世界，即實現(xiàn)他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境界。對于莊子，人生的根本幸福不僅不是來自于所謂“認(rèn)識你自己”和“堅守自我”，反而是自我意識(“有我”，物我分別)導(dǎo)致了人類個體的生命真性的喪失，導(dǎo)致了與生俱來的困苦和勞役。老子在莊子之前已有言：“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莊子循老子之路而又加以改進，主張人生解脫之道是以自我身心俱忘而渾然與天地萬物一體。他的逍遙游的人生理想的真義，即在于此，用他的話說，就是“旁礴萬物以為一”(《莊子·逍遙游》)。“我”明明是莊子全力要消除的人生障礙，在于丹的“心得”中卻被尊奉為要認(rèn)知、堅守的人生福地。這是于丹教授的無知，還是愚樂？

　　讀《于丹〈莊子〉心得》可見，全書充斥著對莊子義理、命題、概念的誤讀、歪曲，錯誤連篇，凡涉及莊子，幾乎找不到一頁沒有歪曲或誤解的。比如，她解釋“旁礴萬物以為一”說：“這個神人啊，他的道德啊，可以凌駕萬物之上，將萬物融合為一體。旁礡，就是磅礴。連叔用了一個流動人心的詞：‘旁礴萬物’，其實，就是讓自己成為天地至尊。這種磅礴萬物不一定借助神仙功力，這往往指的是我們的內(nèi)心。”(P25)這則話表明，于丹根本不懂莊子之意。“旁礴萬物以為一”本是指物我渾然一體、天下大同的境界，以此，莊子又如何期望“凌駕萬物之上”、“讓自己成為天地至尊”？在解讀莊子論人生短暫“若白駒之過郤”時，于丹如是說：“人生百年。我們生命里面的這一段光陰，跟整個時間的流程相比，是微不足道的。用莊子的比喻來講，‘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好像是一匹白馬從門縫里跑過去，那樣倏忽一瞬一樣。”(P77)一匹馬(無論黑白)，如何“從門縫里跑過去”，而且還是“那樣倏忽一瞬”？常識告訴我們，無論在莊子的時代，還是我們的現(xiàn)實，這都是不可能的！這大概只有在“于丹心得”的“天堂”中可以實現(xiàn)。這種類似的錯誤，在于丹此書中不勝枚舉，它們反應(yīng)的不只是于丹是否懂得莊子的問題，而是以“傳播國學(xué)”為使命的于丹教授是否懂得常識、尊重常識的問題。與其學(xué)理、常識錯誤相伴的是，于丹此書中的天女散花而令人應(yīng)接不暇的語病。在上面引的這句話中，就有兩個語病：“整個時間的流程”是什么？怎么計算？“倏忽一瞬”，“倏忽”和“一瞬”都是指一剎那間，即知覺中不能再分的最小時間單位。“倏忽一瞬”，難道還有“綿綿一瞬”？

　　在《于丹〈莊子〉心得》中，對孔孟老莊諸子思想的張冠李戴和錯誤嫁接，也時常令人驚怖啼笑。在此書第54-55頁，于丹兩次講“儒家追求‘殺生而取義’”。此話令我惶然若喪，以為自己往昔對孔孟所知根本錯了，因為“殺生而取義”翻譯為通行白話，就是“反生命恐怖主義”。重溫《論語》和《孟子》，才知于丹教授將孔子說的“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和孟子說的“舍生而取義”(《孟子·告子》)，竄講為“殺生而取義”，生生將儒家的“仁義”學(xué)說篡改成“恐怖”學(xué)說了(當(dāng)然，還如蒙牛公司在“特侖蘇牛奶”中添加“OMP”一樣，于丹教授在這個“于丹心得”的創(chuàng)新命題中添加了佛教的否定性用語“殺生”———佛教反對“殺生”)。在《于丹〈論語〉心得》中，開篇一章的標(biāo)題就是“天地人之道”，這是把學(xué)生子思的思想安到了先生孔子的頭上。孔子(《論語》)講“天道”、講“人道”，但是不講“地道”！“天地人之道”出自子思所著《中庸》，是對孔子“天人之道”的發(fā)揮，所謂“人與天地參”；《易傳》進一步闡發(fā)子思此說，所謂“兼三材而兩用之”。在《于丹〈莊子〉心得》中，于丹教授故伎重施，在第10章“大道與自然”中，大談莊子說“大道合乎自然”。在《莊子》一書中，“自然”一詞出現(xiàn)8次，不僅無一次涉及這個命題，而且無一次以“自然”論“道”(大道)。老子曾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十三章》)一說。于丹所謂“大道合乎自然”，就是出于老子此說。她將它強加于莊子，只可說這是于丹教授“假李為莊”的“心得”。而且，明審的讀者會注意到，“法”和“合乎”是不同義的，因此，于丹的“大道合乎自然”只是對老子的“道法自然”的貌合神離的戲仿。

　　錢穆指出：“循莊子之修養(yǎng)論，而循至于極，可以使人達至于一無上之藝術(shù)境界。莊生之所謂無用之用，此惟當(dāng)于藝術(shù)境界中求之，乃有以見其真實之義也。”(《莊老通辨》，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徐復(fù)觀也說：“莊子不是以追求某種美為目的，而是以追求人生的解放為目的。但他的精神，既是藝術(shù)的，則在其人生中，實含有某種性質(zhì)的美。因而反映在藝術(shù)作品方面，也一定會表現(xiàn)某種性格的美。而這種美，大概可以用‘純素’或‘樸素’兩字加以概括。”(《中國藝術(shù)精神》)錢、徐兩先生所論，實為精辟之見。《于丹〈莊子〉心得》全書以“人生修養(yǎng)”為主題展開，但既無一處涉及莊子人生的“素樸的美”，更只字不提及莊子美學(xué)。這表明其作者于丹對莊子生命精神的根本隔閡。因而，韓美林質(zhì)疑以周杰倫為偶像的于丹是否懂得莊子美學(xué)，不僅表現(xiàn)了韓先生對莊子精神的洞見，而且的確直擊了于丹的要害。

　　概括地說，充斥《于丹〈莊子〉心得》一書的錯誤，表明于丹不僅在學(xué)理上根本未入莊子哲學(xué)堂奧，甚至其對莊子的皮毛之見，也是歪曲多于正識。退而言之，《于丹〈莊子〉心得》一書，言不成句，句不成篇，篇不成書，是一本無知無畏的愚樂大眾的劣作。學(xué)術(shù)界對此書的嚴(yán)正批評至今不絕于耳，但于丹從無以任何方式在任何場合認(rèn)錯和道歉；兩本錯誤累累的“于丹心得”反復(fù)重印，發(fā)行量巨大，于丹對其中錯誤卻只字不改！于丹一再聲稱她“傳播國學(xué)”奉行“三鞠躬一握手”原則。這就是：向古圣先賢一鞠躬，向讀者觀眾一鞠躬，向媒體一鞠躬，跟與所有與其“探討”的人一握手。(王志：央視訪談《面對面》)試問炮制如此“心得”而且拒不認(rèn)錯的于丹教授的“三鞠躬”可能有一絲誠意嗎？如果古圣先賢有靈在天，將怎樣應(yīng)對這位于丹教授的鞠躬呢？我真不知道孔子會有如何態(tài)度，但我可猜想莊子的笑納。莊子認(rèn)為道無所不在，甚至“在屎溺”(《莊子·知北游》)，“以道觀之”，他必笑納于丹的鞠躬和《于丹〈莊子〉心得》。